第18章 天意如此吗

  山雾环绕,老道士在一块大石头上打坐。白须白发,肌肤干枯却血气充盈。他听见不远处传来松散的步调,微吐浊气,
  “阿生,近来无甚公事?”
  “师傅,您老甭操心——别看我干了一个什么处长,也就是大点的闲职。”
  张灵生笑着凑到老道盘坐的那大石头底下,孩童般闭上眼睛细嗅山林中的雾气。老者身周浮着淡淡木质清香,乍一闻寡淡,静心下来却令人心旷神怡。
  “清净啊…”
  张灵生咂咂嘴,
  “师傅,您说我修到您这份上得多少个年头啊?”
  “以你的天资,若是肯静心,少说三五年,多则十余载,必有大进。”
  “我哪里不静心了?”张灵生小声小气抱怨着,挥手指指这片树林,
  “我和我兄弟们一年到头窝在这山上,除了密切关注战局和造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倒也没什么动刀动枪的事。算半个与世隔绝吧,这还不安静吗?”
  “里面清净了,一坐就成。心思不干净,就算躲到深山老林里,脑袋里还是乱。”
  老道士垂眸看这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徒儿,笑得很慈祥:
  “阿生啊,你心里放不下。”
  被老师傅一针见血指出心事,他倒也没多意外,应了句“都瞒不过您”。
  一老一少就这么沉默了半天,张灵生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
  “师傅,您说卦象一定准吗?”
  “如果算理不错,应是准的。”
  张灵生目光微微放松,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世道乱成这样,也是命该然吗?”
  “欲从心生,起心动念,自然多了纷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大势自古如此,顺其自然罢了。”
  “顺其自然…”张灵生咀嚼了这个词半天,脸色还未转好。
  师傅从石头上下来,浑浊眼眸光芒黯淡。他指指自己,又点点他额头,
  “孩子,你还有时间去看去想去做…年轻人不必太过着急,与其苦思冥想,不如顺心而为。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张灵生笑了,索性直言不讳:“师傅,我想让我那弟兄活下来…”
  “那就去。”
  “哪怕命里如此?”
  老道士哈哈一笑,
  “若事事顺着所谓命数,一味趋吉避凶,我们又何必修行,又何必明理,又何必贪求做什么神仙?凡尘之躯,没有人能不染…”
  他拍拍自己徒儿肩膀,
  “顺遂本心吧,去做想做的事。”
  张灵生抬头看他一眼,眼眶忽然微热。面前这位老人家在他被亲生父母遗弃时收养了他,时光穿梭,白发蚕食眉须…
  他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
  “师傅,您会成神仙吗?”
  “不知道。”
  老道士脸上皱纹笑开了花,
  “在尘埃落定之前,没人清楚自己能不能跨过去那道门槛。”
  “那值得吗?”
  “嗯?”
  “这一路修行,如果到最后没有结果,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在红尘中逍遥快活的时间吗?”
  老道士轻轻摇头,发须随山风摇曳,
  “孩子,我们学神仙,不只为了长生,还为了内里的自在与清静。
  就算这世上没有那道门槛,就算这些不过是祖师爷编织的一场大梦。可日日修持,那些心性道理不是虚的…”
  他摸摸张灵生脑袋,
  “如果还纠结在得失之上,岂不是和走上这条路的初衷相违背了吗?”
  “我不太懂…”
  “你天资聪颖,当是懂的。只是被情义所牵绊,一时脱不出这局罢了。”
  老道士说完这话,静静往自己栖居的茅草屋内走去。他背对着张灵生挥挥手,嘴里是几句山歌般悠扬的旋律,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红尘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什么,你要下山?!”
  钱国义听他这话被吓了一大跳,他紧忙凑上前在张灵生身边转着圈打量他:
  “张灵生,你犯什么毛病了?你平时不常说就喜欢这山上,不愿意到风口浪尖上的吗?”
  “在山上闲太久了,想下山看看。”
  “非得挑这个时候吗?”
  “现在我们五处的任务基本完成了,日常事项我也交代下去了——短期内都用不着我这个处长。正好我下去也是帮帮那两个滑头忙,免得他们办砸了五号大人的事。”
  “不对不对…”
  钱国义眼见他背着行囊要走,连忙再度拦在他身前,
  “你小子急匆匆的,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张灵生乐了:“咱俩吃喝拉撒睡基本都在一块了,我能瞒着你什么?”
  钱国义拍拍脑袋:
  “你们那些花花心思我不懂,反正你得说清楚原因。这么随随便便下山,风险太大!”
  “放心,我给自己算了一卦。你猜怎么着,大吉!这次我出门必然顺顺当当的。”
  钱国义没有被这虚无缥缈的事说服,转而切换角度,
  “就算你去了,靠我们情报网找到了他们。你就一个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的本事你不知道?他们选个什么路,杀个什么人,要是问问我,保准一路畅通。”
  钱国义长叹口气,
  “兄弟,你是不是非得走?”
  “对,这面具有你看着就行。五号大人那边我去说,放心,绝对不能连累你挨处分的。”
  “枪和吃食都带好了?”
  “嗯…”
  “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多加珍重吧。”
  张灵生笑着拍拍他肩膀,
  “放心,我又不是不回来。那边安稳下来,我就再上来…谁不知道我们四处五处最重要,我哪能轻易抛下呢?”
  山路绵延,却被密林遮盖。钱国义又一次目送兄弟离去,心头那种危机感愈演愈烈。
  他比旁人更清楚张灵生的本事,奇人异士在什么时代都能如鱼得水。
  但那山下毕竟烽火连天,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全须全尾走到最后。
  念及此处,钱国义回到庙内,又一次俯身到那面具上,钻研起每一处细腻纹路。
  他的工作是这个,爱好也是这个,至于能不能做出成绩…
  要看天意了。
  (诗词部分:张三丰《无根树(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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