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以武犯禁

  他们走之前,在后山放了一把火。
  野火纵烧山陵,山上飞禽走兽大多淹没于野火中。
  我们师兄弟觉察得早,又有一身子力气,带着一身行囊跑到山脚,火焰还没熄灭。
  我当时恍然多于愤怒,就问师傅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杀戮众生,而我们却不能杀他们。
  师傅垂眼念着经文,但我迫切想从他这获得一个答案。
  “师傅,我悟不透……您指点我吧。”
  师傅没有回答,师兄回答了。
  他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可他们在肆意杀戮,我们不制止的话,和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师傅说一切众生自有因果,不必强求。
  “因为本来有因果,我们就不去干涉了吗?”
  “慧真,你不懂。”
  “师傅师兄,你们教我吧。让我懂!”
  “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们替你走了,就不是你的路了。”
  后来我们翻山越岭,找了好多个寺庙借宿,师兄弟们再没人提过那场大火。只有我午夜梦回时想起,想起那漫山遍野化为烟尘的草木和无辜丧命的飞禽走兽。
  可我又能如何?
  “出去看看吧。”
  有一天,师傅把我和慧德师兄叫到一起,笑着拍拍我俩的肩膀:
  “慧真、慧德,这一辈人,数你们功夫本事最为到家。坐蒲团的日子久了,你们也该下去看看了,游历人间,切记恪守戒律。”
  师傅挥退慧德师兄,拉着满头雾水的我走进偏房。一座菩萨像端居正中,却偏偏背对着我们。
  我从侧面窥见那菩萨慈眉善目,便忍不住问:“师傅,这菩萨为何倒坐啊?”
  师傅一如既往回避了我的问题,却捧来一本经文,上书【金钟罩】三字。他把书推到我手上,忽地一笑:“你和慧德,一个过分圆融,一个过分执迷,却偏偏都有想成就的事。说不上是好是坏,你从小惦记这门神通,这时候,也该给你了。”
  时隔多年,我大半心思早已被混乱的思绪占据,对这功法的渴望却没有当初强烈了。
  师傅见我呆立在原地,轻轻摇头,也说不上在对谁讲:“出去看看也好,出去看看……见见这世道——”
  他拖着长音踱步到蒲团前,沉沉跪下行礼。我虚着眼看师傅,忽然觉得他老人家像被什么东西锁着。
  这锁不像清规戒律般明晰,更不是肉体上的禁锢。但它就那么存在着,让这位老人不敢远离佛,只好终生侍奉。
  于是我问:“师傅,你在躲什么吗?”
  师傅动作忽地一顿,随即眸光沉落:“……杀心一旦开了头,就像那山火绵延,只有草木尽枯,灾难才能终止。”
  “我明白了。师傅,你在…躲这个乱世?”
  这金钟之功我花了一天晚上便初窥门径,无非是把之前躯体内流动的力量具现成一种光芒,从而刀枪不入,拳脚如铁。
  我得了这法,却很难高兴起来。
  自我那天问出最后一句后,师傅便不再见我,说什么也不见,只是吩咐师弟们督促我二人下山。
  师兄跟我说,师傅的所思所想不是我们所能揣测的。
  “但是慧德师兄,我那次……好像猜对了。”
  师兄微睁瞳孔,却只是如儿时般拍拍我肩膀:“慧真啊,你伶俐,却也过分伶俐了。师傅放你下山,是为你好。”
  为我好吗?
  在那之后,我走遍天南海北,在高山中栖坐,在垂野中高歌,也算是结交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他们大多不关心这世道……
  “这天下乱与不乱,说到底是王侯将相们的事。我们身在江湖,何苦自我为难?”
  可我学佛学了什么?
  学慈悲,我慈悲了,我饶恕那些放火烧寺的人了。
  学看破,我看破了,这么多年荤腥酒气样样不沾。
  可然后呢,难道我直接闭着眼睛不理会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民,忽略那些同我儿时一般连饭都吃不起的孩童吗?
  我还在踌躇,却听见慧德师兄开设粥铺的消息。
  师兄还是那么好,又先我一步想出了方法。
  我于是跋山涉水,去往他信中跟我说的临洮。那里风景秀丽,百姓靠他的布施得以安生。
  我跋山涉水,路过中原那满目疮痍的战场,路过路边无处不在的尸骸。他们在死亡的边缘挣扎着,直到我走到临洮城头……
  师傅从城门出来,身后是无数持枪士兵。他手中捧着一个染血的布包,脚步很是缓慢。
  我喜出望外,冲上前去迎接师傅,却等来一片子弹。我经年累月磨炼皮骨,【金钟罩】开合之间惊魂未定。
  我呆滞地望向那伙人:“师傅,他们是?”
  “慧真,跟我走吧。”
  我嗅到不祥的气息:“师傅,慧德师兄呢?”
  “……”
  “师傅,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说——师兄呢?”
  师傅单手拉住我衣袖,几乎半扯着我回到了附近的一座寺庙上,那里有一些带枪伤的师兄弟在休养。
  他打开那布包,里面是一颗瞑目的头颅。
  哪怕濒临死亡,师兄依旧在笑,那笑意我看了心火上涨,下意识要冲回去报仇。
  可师傅拉住了我,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
  “不能报仇,也没仇可报。慧德选择了插手,这也是他为自己选择,所吞下的果。”
  什么因果?我恍惚抬头看了眼那倒坐的菩萨。
  布施为善,杀生为恶。那为何慧德师兄那般好人要身首异处,而我却连个报仇的权利都不能有?
  凭什么?
  “慧德已经死了,你杀再多人,他也是死了。”
  “总该有个说法吧。”
  “死,就是唯一的说法。”
  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回去看过师傅。我纵情于江湖之间,试图在那奇妙的【金钟罩】修行中求得一个解脱。
  但功法究竟只是功法而已,它救不了我。
  或许…我真没什么悟性吧。
  我现在一闭上眼睛,慧德师兄仿佛就在眼前。那就算了吧,成佛这事,我走不通了,让后来人去追吧。
  我,慧真,只做一个为兄长报仇的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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