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贰叁』暮夏夜游园待拭目

  “所以,来么”
  百里浔闲适倚靠着罗汉榻的围屏,指尖捏着酒盏轻晃,眼底从来都流转着深邃犀利,凝视而来时却又好似只是公子的钟意多情。
  楚令昭低笑,长睫微垂间暗掠锋芒,抬眸却是盈盈秋波纯然回望,“辞临宫宴紧要,殿下又诚心相邀,我若再推拒岂非太不识趣”
  帷帐外雨声渐显减弱之势,见少女答应,百里浔称心站起,气势倜傥不羁。
  他伸手停在罗汉榻前,苍葭色长袍晕开碧青华光,临风凛凛身姿翩翩,清澈之音自上传来,“随我一道走罢,司祭公文让宫人日日送到青龙神宫即可。”
  楚令昭听着帐外淅沥之声,并没有动,笑问道:“不是说,要等雨停后再走”
  百里浔从容望她,不再遮掩今日目的,“你都能冒雨骑射,本王又哪里会被雨水拦阻已经请到了你,还在这儿浪费什么时辰”
  “小同谋,青龙神宫布景着重'震'与'巽'的调和,绿木幽潭簇绕殿宇,琼景之绝并不逊色于盛名远播的下泽园林,必使你此行不虚。”
  他半停在榻前的手又向前放平了些,矜傲的神态间示意明显。
  楚令昭浅笑打量过他,终是扶着青年递来的手起身,随他一起向外走,“殿下高致卓然,能出此言相赞,自然是非同一般之景。”
  青年生得实在高挑,少女身量虽比以往增长了不少,却也仅能及到他的肩膀。
  两人一同踏出帷帐,迷朦乌蔽的天幕下,宫人们撑伞望来,只觉并行的男女恍似误出仙境,光璨生辉遗世般俊逸艳美。
  云青雨落,水澹生烟。
  仿佛身生同骨,血脉相连。
  ……
  自上半月接连不断的暴雨后,天气便连着数日都澄明晴朗,即使步入暮夏末尾,望帝内外各处依然鸟语花香。
  百里浔在青龙神宫安排了景致最独特的宫苑给她,少女便也在这儿待了十来日,按着定例的司祭礼法,在图纸上规划宫宴的细致方位,虽并不精通大楚这些深入的祭祀事物,但有秦爻衍这类闻香知命的声色卜卦之事的经验在,加上往年调停此事的宫侍提醒着些,总能安排下来。
  毕竟是代替皇宫举办的大宴,除了各地的十六位闲散皇子和远在西边监修运河的百里琏不回来,身在望帝城的两位王储以及内阁、五署的朝官都需来参加。
  宫宴开始前的最后三日,傍晚时分,楚令昭连着批阅了好几个时辰的祭祀公文,头脑都混乱晕眩时,恰被专程来寻她的百里浔瞧见,他好心而体贴地拽了想休息的少女陪他去逛宫内的竹园,美其名曰舒缓心绪。
  兜兜转转不知多久,从竹园另一处偏僻的园门出来后,殿宇之上已是漫天星河灿烂。
  此处园门正巧靠近辞临宫宴的宴池场地,宦官们来来往往,忙着摆放桌案席位等物。
  正在指挥调停的宫侍瞧见经过的两人,便走上前施了一礼,软声细语道:“殿下,辞临宫宴有些琐事需请示祝史。”
  百里浔对宫宴毫无兴趣,为这事儿被拦住去路,青年面色不大好看。念及自己到底是借这个理由才留住少女的,他便没有表露什么,命宦官临时放置了一处圈椅落座,催促宫侍快些问完。
  留意到青年很不耐烦在此地停步,宫侍满心不安,立即抓紧时间请示,“祝史大人,宫宴席位即将安排妥当,唯独不知,最内圈的宴池要设成何种形态”
  楚令昭本就困极,还被青年强行带着逛了大半个竹园,头昏脑胀得厉害,听到宫侍的请示,她努力试着找回清醒的神智,晕晕道:“既是辞临宴,辞别再临,若宴池太过圆满,反而阻了'再临'的祈愿,还是迎合当日的月相,按缺憾的位置设出缺角为好。”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宫侍慎重应下,刚要安排下去,反应过来什么,又面露难色道:“七月初二,峨眉月相,月亮仅有弯弯很细的一道,大部分都是缺着的,可要怎么按缺憾设缺角”
  楚令昭一愣,头脑中的昏沉终于退散。
  “呵,有意思。”
  百里浔坐在圈椅上,宽袖压着扶柄,好整以暇地望向少女,笑声含着几分谑弄。
  楚令昭不悦回身,“百里浔,你若再嘲笑我,我今日就离开!”
  见少女义愤填膺发了脾气,青年总算收敛了对她的嘲笑,他摆了摆手,对宫侍吩咐道:“空缺多于月相,便按空缺的形状设宴池就是,些许小事也反复问祝史,何时连变通也不懂了”
  宫侍惶恐躬身,“殿下说得是,奴明白了。”
  宫中夜景如梦似幻,不远处的竹园内,浓翠得近乎墨绿的古竹密丛参天,像是将将要戳碎星辰。
  百里浔起身离开圈椅,陪着楚令昭沿林道向内走,亲自送她回暂居的宫苑。
  他们缓步走着,竹林石道旁,明珠的光线投入竹叶,整条道路都被莹润翠光簇拥包裹。
  百里浔垂眸凝着地上被拉长的两道影子,轻声道:“近半月来少有空闲,都未能多转几处宫苑,三日后便是辞临宴,待宴会结束,我带你去中央主殿后的鳞园处赏景可好那里便是先前与你提到的幽潭的所在地,是青龙神宫最为神秘的景观。”
  楚令昭面上起了些笑颜,言语似意有所指,“我自是客随主便,只是不知宴会结束后,殿下还能否有雅兴与我游园”
  察觉到这问句里暗藏玄机,百里浔眸光扫向身畔少女,“又做了什么好事”
  楚令昭目视前方继续行走,唇畔浅笑幽凉,“提前说破还有何趣味盼殿下休要毁弃承诺便足矣。”
  百里浔掐下道旁一小截竹叶,捏在指尖把玩,哂然道:“左不过是在青龙神宫内惹麻烦,便随你玩罢,终归是我总唤你同谋,现下真成了你的同谋也是难免。”
  “竟是仅限青龙神宫失策失策,当初只顾着跟殿下要个言语上的祸害自由,却忘了再要个行为上的,这可如何是好”
  楚令昭与他并肩而行,嗓音掺着忧愁,话语半笑半真。
  此代青龙神宫司审,中央司审主殿之内,王储执掌大楚审判之权。百里浔风月场上虽放浪形骸,可一旦关系到国政却实是底线分明,洞察万态敏锐而冷酷。
  极难见到有人敢当着自己的面舞弄手段,青年眸中划过片缕兴致,幽淡睨她,“小同谋,我虽承诺不对你动武,但如若你所行之事超出了青龙神宫的界限,便最好能做到不授人以柄。反之法不容情,我们惟有在司审主殿换种方式见面。”
  他停住步伐,将手中竹叶递向少女。
  楚令昭拿住那片竹叶的枝柄,挑眉回视,“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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